Hi! Sanya。。。桑雅，嗨！

（搭公路客運從台北返鄉途中所拍）

（明天就是清明節，昨天已經先去古嚴禪寺祭拜過父親了。爸爸，我還是想念你，你在天上，一切還好嗎？ 20111/4/4）

----寫給父親

實踐一個諾言在還沒有許下以前
會有四個女人前來跪伏在神壇前祈禱
千面千手金身端坐蓮花
尼泊爾回來的茶線香的味道
沒有最遠的地方如羽毛輕輕地飄
沒有一個到過死亡的人回來說
拉我的手  跟我擁抱
拉你的手  跟你擁抱
殘廢的膝蓋不上天橋
尾隨日子來的咳嗽又深又長
抽出筆鋪上紙板
寫不出什麼感人的話

總有紫色的木槿很難摘下
紅桑椹托過童年指掌
削瘦的臉摘了一樹剛開的燈籠花
板凳上的少年探手播弄魚群
來回游動的夢

原來我是不懂的
八樓窗外的空氣很沉
永遠密閉的窗
到底彩虹彎向天底就該消失
界限隱匿
風雨批鬥

維持線香的火光
沒有純粹的氣味抹在臉上
重組潔白的骨骼
如玉墜地
煞日而破
 
不斷的夜晚坐在床沿
摩縮雙掌

《最遠的地方》寫成於西元一九九九年，父親癌末最後幾個月，大過年也在醫院進進出出。我在彰化秀傳的腫瘤八樓病房，陪著他的那些日子，看著他從健壯到消瘦，兩頰凹陷，肚子因過度積水而大大膨起。木槿與桑椹是我童年兩大記憶銘刻，燈籠花則是紅色木槿的俗稱。無論到世界哪個角落，只要見著木槿，我就回到童年，回到父親與母親身邊，下著大雨的夜裡，父親抱回一隻小狗......客廳魚缸裡養著一大缸的血鸚鵡，某一年颱風劇烈，魚缸震碎了，魚兒們暫居浴室裡的浴缸。另一年颱風，魚兒們跟著歸西，從此家裡再沒養過任何種魚。

除了父親，我們家就是四個女人。小我七歲的弟弟，屬豬，死於我十歲時的夏天，彼時他三歲，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髮絲柔細，又愛哭，漂亮的男孩子，如我兒子一般的奶油小生。意外的一場車禍，肇事者在弟弟做法事的時候來過，跪在地上請求原諒，我第一次看見，堅硬如鐵的父親嚎啕大哭，不能自已。從此，父親母親的生命裡就少了一塊拼圖，最重要的那一塊，意外得來的孩子也意外走了，那個家的兩大支柱，父親與母親，再也無法完整，頭幾年母親一見電視上的奶粉廣告就哭，嬰兒多麼惹人憐愛呵。我跟姊妹們也是，都在追著什麼，尋著什麼，不可知抑或深切可知的。妹夫像父親那樣豪爽，好客；姊夫像父親那樣愛家，有自己固執的想法；兒子的爸爸像父親那樣，心比豆腐還要軟，笑起來如此多情。

小時候，我總倔強地要跟男孩兒們爭強鬥勝，我沒有輸過，什麼事都幹過了，什麼事都敢，大學放假回家，可以搭上父親的貨車，跟著他一起送貨、搬貨，牆上貼滿各種獎狀：月考、模擬考、運動會、作文比賽、才藝比賽、模範生、班聯會會長……男生會的那一樣我不行？只是，不管贏了多少次，我終究不是母親要的男孩兒，我終究是個女生。不，我不要我是女生，我不要這個身份，我鄙視這個長著乳房與陰道的身體，我鄙視我自己。

忘記確切的寫作時間，一如我總記不起，父親究竟死了幾年。我是刻意不記得，我現在知道。如果不去計算清楚，有沒有可能，那麼一丁點兒的可能，就好像，就好像......父親並沒有死去，當然我也不需要知道他死了多久，他的忌日是哪一天。我從沒有真正趕上過每年父親忌日時的祭拜，每逢這天，母親會從彰化致電北上，告訴我，哪一天她會跟姊妹們到父親納骨的禪寺祭祀，我人在遠方，回鄉一趟要花不少時間，工作又忙，就不用回來了。在我面前，母親總是如此卑微，我也就霸道著她小心翼翼想討好的語氣，索性在台北過著我的日子，索性著假裝很忙，假裝沒有時間，假裝我什麼都不知道。

當然父親並沒有死去，我一直這麼固執認定，他還活在我的心裡。一如我看著剛出生的兒子，初初自生產的診所回到家中，躺在搖籃裡，小小沈睡的臉龐，在搖籃簾幕遮映落下的陰影裡，有點兒灰，有點兒黑，就像父親躺在冰櫃裡緊閉雙眼的模樣，睡得如此之深，世外一切皆是夢境。那眉眼，據母親說，兒子長得與我相仿。而我自小就是在親友們你一句、我一句「長得好像爸爸呀！」裡長大的。現在，我模糊地慶幸，我長的像爸爸，所以，在兒子初滿五實歲的此刻，每日都能從活生生的臉孔裡，看見不可磨滅的生命痕跡。

我跟父親不親，我們能說的話題極其有限，偶爾他北上辦事，我搭他的車南下回彰化，中山高速公路上的三個小時車程，偶爾聊聊政治，時事，其餘皆是安靜的沈默，只剩車輪轆轆，間隨呼吸。大學志願我好強地填了法律系母親生氣又擔憂地惱我不肯好好讀師大，將來安穩地工作生活。父親則是高興地驕傲著，期待著我有朝一日能當上律師或法官，過境香港機場時買了一瓶七十公分高的Jonny Walker，金牌，12年等級，在他死後多年的今日，依舊牢牢地站在彰化家的酒櫃裡，每次我一回家，抬頭就能看見。

我記得他的笑，一笑起來，彷彿一切都融化了，再沒什麼好煩憂的，再沒什麼值得計較。因為這樣，我嫁了一個無法彼此交談的人，只因愛他羞澀的笑。

我辜負了他的期待。這幾年，我什麼也沒混成，大學念了七年沒拿到畢業證書，卡在大一必修的德文，上學期八十八分，下學期四十四分，正好折衷剖半。用同等學歷考上研究所，讀了五年，中間休學兩年，其中的三年也沒正格兒學到些什麼法學知識，倒是認識了一羣真誠如鏡的朋友，心軟手慈的指導老師。到現在，研究所最後一年才要開始動筆寫論文，八月底了，一個字也沒著落。

我不過是個女子。我也只個女子，不是父親母親期待的兒子，在他死後沒法兒迎回牌位祭拜。沒什麼功成名就的，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婚姻也失敗了，九月就即將年滿三十二歲，一個人帶著兒子搬出來獨居，工作收入不穩定，讓日漸年老的母親擔心不已，讓姊妹們殷殷探詢，有事沒事就假借名目塞個幾千塊過來，說是給兒子的生日禮金；去哪兒玩耍都邀著我一起，颱風天在海邊吃飯喝酒聊天打瞌睡，最高等級的休假：沒事做便打個盹兒，戲弄貓咪。

我沒有辜負他的期待。他沒要我光耀門楣，他要的不是我真正成為法官律師，他要的與尋常父母沒有兩樣，要我生好，長好，過好。我生得很好，身體強健，面貌端正；我長得很好，四肢一根不缺，內臟也很漂亮，多才多藝，唸書、唱歌、畫畫、寫作、運動無所不能；我過得很好，身邊有很多誠懇的朋友，不時給予精神上、物質上的支持，怕我難受，除非我開口，從來都不多問什麼；我一開口，能幫的也都盡量出力費神。

看似磨難的幾年婚姻生活，實則是寶貴的生命經驗，我被狠很打碎，我一點一滴把碎片撿起來重組，從內在長出新生的力量，終於是個稍稍完整的自己。我明白我不是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我擁有的，是整個世界。天氣陰，天氣晴，白雲如驅過隙，起風的日子讓裙襬跟著風去舞動飄揚，落雨的清晨，兒子尚在白紗垂墜的臥房裡深深呼吸，我獨坐窗前，聞著迷迭香清淡細細，聆聽窗外遠處的鴿鳴，咕咕，咕咕，咕咕。

爸爸，我很想你。爸爸，我長大了，我會照顧自己，請不要為我擔心。但我知道你不能不，擔心，也不要緊，就從天上看著我。有時候我哭，有時候我笑；有時候我什麼事也做不了，有時候我無所不能。那都沒有關係，也都很有關係。我知道你知道我。我知道，你在這裡，親愛的爸爸。